粤语蓝光版比起国内公映版更完善,并在片尾字幕增加了配乐的名单。
部分是原创,暂时找不到,有些是用了别的电影的配乐,还有些是唱段和粤曲,大致的根据歌曲名字找了下。
不过还没正式跟电影比对过。
我下载了两个版本的宗师,一个是国内带龙标的版本是124分钟,另一个就是粤语原声版130分钟。
增加的部分网上也都有人提到,比如说字幕卡,画外音旁白,丰富了时间跨越时的剧情提示。
其实两个版本细节的变化有很多。
打戏都会有那么几个镜头变换过,有些远景变成中景,中景变成特写,同样的镜头时间的长短有时也会快慢个零点几秒。
不过都是很细微的,我把两个版本同时播放,但是放着放着画面就会不同步,不过感觉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
引号内为配乐名,后面的是作者信息和版权1.《晈碎同心結» 主唱:小明星/小燕飛 香港天聲唱片有限公司试听: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c4YkWpsFug4/2."Stabat Mater”Composed and arranged by Stefano Lentini Sandra Pastrana, Soprano Recorded and Mixed at Shemusic Study by Stefano Lentini Stefano Lentini-SIAE试听 https://music.163.com/#/song?id=1439228414 3."Our Love Is Easy“ Written by Melody Gardot & Jesse Harris Published by Old Edward Music, WB Music Corp. (ASCAP) I Beanly Songs, Sony IATV Songs LLC (BMI)(P) 2013 Melody Gardot under excl license to Decca UMO试听:http://www.kuwo.cn/yinyue/878980/4.《何日君再來»曲:劉S庵詞:貝林 主唱:李香蘭 EMI Music Publishing Hong Kong Warner Music Hong Kong Limited试听: http://www.kuwo.cn/yinyue/2703048/5.《壬生O狼》"Mibuno Ookami (from the film Mibu Gishiden)_ Written, arranged and produced by Joe Hisaishi Performed by Tokyo City Philharmonic Orchestra Wataiko: AunPublisher: Shochiku Music Publishing Co., Ltd. I Wondercity Inc. Courtesy of Shochiku Music Publishing Co” Ltd.试听: http://www.kuwo.cn/yinyue/3246021/6."Tisfcrodni viela_Written by Petr Hapka I Zamek Perinbaba Petr Hapka7.《良宵真可愛》曲:佚名詞:周聰 主唱:許艷秋 Bear Music Limited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im5hCdKbF_E/8.”Death Wind-Written by Shiro Sagisu AMUSE Inc. (Japan) SIDUS FNH Corp. (Korea)这只有视频,是韩国电影《武士》的开场曲,就是叶问跟宫宝森交手时出现的很重且雄厚的音乐。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ONARVlGfVa4/9.”The Cable Car” (Bruno Coulais)Performed by Paris Philharmonic Orchestra Conducted by Christophe Guiot (P) 2000 Legende Entreprises • Gaumont (C) 2000 Legende Entreprises • Les Editions La Marguerite10."Moyou (from the film "Sorekara"}”Written by Shigeru Umebayashi Fujipacific Music Inc. (Fujipacific Music (S.E. Asia) Ltd.)Sorekara这就是《其后》的电影名,Moyou是模样的意思试听:http://www.xiami.com/song/play?ids=/song/playlist/id/1769779874/object_name/default/object_id/011.《洪羊洞》主PS:余叔岩 中國上海唱片公司提供试听: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ROky8uyEJ8U/12."Helicopter” (Bruno Coulais)Performed by Paris Philharmonic Orchestra Conducted by Christophe Guiot (P) 2000 Legende Entreprises • Gaumont (C) 2000 Legende Entreprises • Les Editions La Marguerite13."The Chase" (Bruno Coulais)Performed by Paris Philharmonic Orchestra Conducted by Christophe Guiot (P) 2000 Legende Entreprises _ Gaumont (C) 2000 Legende Entreprises • Les Editions La Marguerite14.《玫瑰玫瑰我愛你》曲:陳歌辛詞:吳村 主唱:姚莉 EMI Music Publishing Hong Kong Warner Music Hong Kong Limitedhttp://www.kuwo.cn/yinyue/206956/15.《風流萝》曲/詞:胡文森 主唱:小明星 EMI Music Publishing Hong Kong Warner Music Hong Kong Limited试听:http://v.youku.com/v_show/id_XMzIxMDg3MDEy.html16."La Donna Romantica"Written by Ennio Morricone Universal Music • MGB Songs on behalf of Universal Music (Ricordi Sri.)Courtesy of Block 2 Music试听:http://www.kuwo.cn/yinyue/1853660/(这首就是宫二向叶问表白那首)17."Sorekara Epilogue I • KokuhakiT Written by Shigeru Umebayashi Fujipacific Music Inc. (Fujipacific Music (S.E. Asia) Ltd.)这还是《其后》的原声,曲子名为“告白”试听:http://www.xiami.com/song/176977987518."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Deborah's Theme" Written by Ennio Morricone Original Publisher: Hapax International Pictures Bv (Neue Welt Musikverlag Gmbh & Co. Kg)Sub Publisher: Warner I Chappell Music, H.K. Ltd. Courtesy of Block 2 Music美国往事那首你们懂得:http://music.baidu.com/search?fr=ps&key=Deborah's%20Theme&ie=utf-819《.天之娇女》此曲就是出现旧时香港的那首粤曲,不过在粤语版里被换成了《良宵真可爱》,但是个人是很喜欢的也贴出来。
试听: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8G21WYGpll8/?bid=03&pid=02&resourceId=0_03_05_0220.flying monkeys2分40秒预告片的后半段配乐http://www.xiami.com/song/play?ids=/song/playlist/id/1770646313/object_name/default/object_id/0
有灯就有人,有人就有情。
一代宗师的东与西之辩文/ 李茶1多天之前,我在微博上转过木心写的一首诗,叫《杰克逊高地》。
“连日强光普照一路一路树荫呆滞到傍晚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天色舒齐地暗下来那是慢慢地,很慢绿葉藂间的白屋夕陽射亮玻璃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 和蔼 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木心”转发的时候我评论道:“心境并非在功名、利益之后才回首拾获,观赏一草一木一鸟一石之间,皆可遁入一种境界。
当今的中国人丢失的其实是这一点。
”其实,我这句话只说了一半。
中国的老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计较得失非君子。
但中国的老话亦说,有仇不报非君子。
这么说来,计较或者不计较,都会落下一个坏名声,这就是我们流传已久的所谓的“诛心”之术。
作为网络评论的一个侧面,微博上对电影《一代宗师》的评论可谓毁誉皆是两极,说好的捧为霞追月,说差的斥为地底泥。
我在此,着急不着急,说与不说,似乎都没有个好名声。
在这里,我决定要说。
这就是那另一半话。
2章子怡饰演的宫二,在电影里似乎也是陷入了这么一种困境。
若按照先父那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兄弟诛心言论所说,杀兄,留下的是宫家互相残杀的恶名。
但若按照他父亲临终前所说,不问恩仇,则是宫二难以顺从的事情。
宫二一直以来就是个“不顺从”的人。
老父亲决定让位给年轻叶问时,为保全宫家全无败仗的家史,想出一个以“比想法”来进行比试的折衷又体面的方法。
然而宫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新生怒火。
讲求长远,就必须懂得妥协,懂得委曲求全,懂得人情世故,然而,心高气傲的宫二一味地认为,一时的胜负和门面更值得争取,私立武局,与刚成为宗师的叶问比武。
叶问定下规矩,要是这“金楼”在比武后有物件残损,就算作他输。
也正是这场比武让叶问和宫二之间种下情愫。
叶问在宫二的身上既要攻也要护,既要让她败下阵来,又要保持着金楼的完好。
“武”与“舞”二字同音,叶问和宫二过招的这段戏,便如两人合舞一样赏心悦目,一拳一脚化作推拉之间的藕断丝连。
在慢镜头下,多次轻盈的腾挪,一次擦面而过,鼻息互通,情已生。
宫二喜欢上叶问,是顺水推舟般自然。
宫二年轻气盛,求胜而不求全,而叶问则是个哪怕身敌众人也悠然自在的谦谦君子。
四十岁前不愁吃穿的他,不但能胜,而且能求全,这是宫二眼里的完美之境。
他们二人比武之中,不知是出于对金楼的保护,还是对宫二的疼惜,或兼而有之,叶问在宫二纵身跌下楼道的时候,甚至还伸手捏紧她的手腕把她拉住——这一牵,仿佛已经把她的魂魄牵走,在别离之后仍念念不忘。
3经此一别二人便是过上两段人生。
宫二回到东北,叶问留在广东。
东北的生活是蓝色的湖,冷白色的林间雪地,同样冷白色的堆着雪的梅花。
这里凄冷煞人,生活的背景声音仿佛只有凛冽风声。
广东的生活是精致的楼阁,暗木地板家具台灯,处处飘荡着粤曲粤剧的细婉南音,精致得甚至有了糜烂气。
叶问和宫二互通书信,本来已经决定见面,却因战争而分隔两地。
其实所谓大时势碾碎个体,不外乎此。
叶问为了二人的会面,订制了一件貂皮大衣,难以相见之后又转送妻子。
战乱流离失所时,他把大衣典当之际,仍不忘摘下一颗扣子,留个存念。
一份感情,恐怕是再大的战火再乱的时势也难以剥夺去的东西。
4美的感知 一;“大”宫二心目中代表着完美的叶问,四十岁,战火之下,竟也遇上生活这座高山,又何况宫二自己。
年轻,未见过世界,方会一味求“大”。
未见过世界,未参透生活,未回归血脉,电影人就会苦心追求西洋映画里的大。
大场面,大英雄,大枪炮,大机器。
而王家卫就选择小。
小馆子,小厅堂,逼仄的环境把人与人的情感也挤压得更为清晰明了,是怒是喜,是打是和,一分一毫,含糊不得。
因此看这部电影,需要一种心境,从头到尾完全投入这种“小”里面去的心境。
像文章开头所言,中国的审美,从来着眼于小。
看过肥腻的西方身板,才会想起东方玲珑的身段,曼妙的腰肢,嫩白的脚踝,执烟的手指。
就连女主演章子怡,最美的双眼也不是吓人的不协调的大,而是小,恰当,有韵味。
这些都是王家卫想要呈现的,讲求小的东方审美。
看过了西方影片里至死方休的最后一战之后,我们太讲求力大而量多,荷枪实弹头破血流才过得痛快,而这部电影里就专门呈现一派点到为止的“争斗”。
叶问和宫大老爷掰饼是不是打戏?
叶问和丁连山的划火点烟又是不是打戏?
当我们看着两场意韵十足的戏,和头破血流的戏一样地快活时,才读懂这里头的大小之辩。
当我们看到一块饼、一个衣扣、一支烟,懂其包裹着的浓烈情感和寓意与一场恢弘大景别戏并无二致时,也才读懂这里头的大小之辩。
二;“快”西方电影在表达枪战时倾向使用快剪辑快节奏的镜头无可厚非,但国内的武打片却同样一味地使用快来表达武打,因此这部电影里面用那些长度比例得当的慢动作来表现武打动作,让人眼前一亮,同时也不得不折服。
几段打戏,都有细微事物的慢镜头表现。
开头打戏,镜头凝结在那帽檐划破的雨点;结尾打戏,焦点汇聚在被刀刮到空中的衣服绒毛;贯穿全片的,是比武时的脚步特写——这脚步,既溅起过雨点,也扬起过白雪。
慢镜头之下,每一记出拳动腿,已不是出自单纯的条件发射和血气贲张,接上细微的表情之后,仿佛会带上情感流淌。
因此宫二和马三的最后一战,眼里、手下、指尖才皆是恨意和悔意,决心和悲怆。
因此叶问才三番四次寻求能再与六十四手比试一番——皆因寄于功夫比试之中的,是人情的交流。
人情,即是慢,是“鸿雁传书”的慢,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慢,是叶问捏着一颗纽扣苦思宫二多年的慢,是宫二剃发之灰在过身后才交到叶问手上之慢。
在宫二生前与叶问见最后一面时,她说,她曾经是学过演戏,如果不练武,可能现在在台上也是一个角儿。
叶问回复到,这些年,她其实把文戏活成了武戏而已。
而王家卫,这一次拍武打片,何尝不是尝试着,把武戏拍成文戏?
看清楚这一点,才看清楚这部影片最后想讲的不是武,而是情。
5情的一种,是爱和恨的双生。
宫二性烈,对宫家是炽烈的爱,因此也产生了对马三炽烈的恨。
当年她会出于爱而妄自和叶问比武,最后必定会出于恨为父亲报仇。
这是人物的命运,不可逆转的命运才产生悲剧。
马三参透了宫老爷叫他回头的深意,而他终究回不了头。
宫二的这份强烈情感,同样是回不了头,她为了复仇,不惜立下毒戒,不传艺,不婚嫁,不留后。
从此在世上孑然一身。
她已难以面对武术的第三阶段,即是面对众生。
她把“遗志”托付给叶问,而叶问终于也回过了头:他穿上了西服,过上了新的生活,他开武馆,教拳也即面对众生。
片尾叶问抽起烟,他坐在角落里,在绚烂的光影里吞云吐雾——很多人认为这只是王家卫式的唯美镜头,其实不是。
因为叶问从前并不抽烟,而他第一次接过那根烟,是与丁连山见面之后。
一根烟,其实是一个人的命,这条命,原本以为是宫二夺取马三的,事实,确实宫二夺取她自己的。
烟,对叶问来说从前并没有如此厚重的分量,他抽掉一根根烟,但他对宫二的郁结却难以抽离半点。
情的一种,是生和死的抉择。
选择生还是选择死,这终极命题自莎翁口中道出后,便说出了一代又一代名流侠士的长久困扰。
这部电影里,宫二和叶问二人命运的大时代,是半殖民地时期的中国。
战火纷飞,日寇横行,是选择死——像叶问曾经的一个又一个朋友,还是生?
在电影的轻描淡写中,宫二和叶问看似与这段日寇入侵史毫无关系,然实则都做过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
宫家一清二楚地把汉奸马三逐出家门,恩断义绝,宫老爷搭上一条性命,宫二为报仇立下不留后的毒誓,宫家为此最终灭门。
功夫一横一竖,倒下的是宫家,站着的是叶家。
叶问同样也是放弃勾结日本人的发财之路,作为一个四十岁前不愁吃穿的富家子弟,他甚至选择带残羹剩饭回家,因为选择生,就要考虑长远,就要忍辱负重,就要人情世故。
从前我为西方宗教的救赎或真或假地痛哭流涕,而如今我为东方宗教的香灯传承而哀极无泪。
影片最后一段又一段地给出宗庙灯火。
而我终于把它参透。
《一代宗师》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功夫电影。
说它是功夫电影,也许并不准确。
因为它要表达的涵义远远超过“功夫”二字。
借用片中讲习武的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一代宗师》就是一部“见众生”的电影。
它从“功夫片”的窠臼里挣脱而出,又没有止步于武林,而是在一代武人身上看见了更普世的关于“人”的命运。
要谈论《一代宗师》,我们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功夫片的历史。
这样,我们才知道《一代宗师》究竟破了什么,又立了什么。
01 功夫片简史功夫片的历史,几乎和整个电影史一样长。
早在上世纪20年代,默片时期,神怪电影曾掀起第一次武侠热,代表作品是张石川导演的《火烧红莲寺》。
那时的武侠片用四个字可以形容:怪力乱神。
片中人物动不动就腾空飞行、口吐飞剑,生生把武林中人拍成了神仙鬼怪。
放到现在看,这当然很假,但对于当时的观众来说,却是极震撼的视觉奇观。
转眼来到六十年代,第二次武侠热兴起。
随着技术进步以及影人们创作意识的提高,武侠片日趋成熟。
此时的代表人物是两位导演:胡金铨和张彻。
他们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胡金铨是阴柔的一面,善于营造空灵的武侠意境;张彻是阳刚的一面,崇尚暴力和男性情义。
张彻(左);胡金铨(右)与此同时,他们还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创作模式:张彻采用的合作模式,他本人只管文戏,武戏一律交给武术指导来拍;胡金铨的电影虽也聘请武术指导,但更多是担任顾问的角色,片中的武打场面还是由胡金铨掌控。
但不管怎样,那时的武打设计大多脱胎于京剧舞台,更接近舞蹈,程式化特征也很明显,缺乏打斗的实感。
进入70年代后,武侠片日渐式微,功夫片开始兴起。
这里岔开几句,相信很多人都有疑问,武侠片和功夫片到底有什么区别?
简单来说,武侠片更偏重写意,惯用刀剑,且多为古装;而功夫片侧重写实,多用拳脚,且故事年代也较近。
当然,这个区别并不算严谨,两个片种间也多有融合。
进入70年代后,功夫片迎来黄金年代,相继诞生了李小龙、成龙、李连杰等功夫巨星。
他们统领了70年代至20世纪末,整整30年的功夫片江湖。
与此同时,徐克的出现也一度令武侠片复苏。
他一面与李连杰合作,创作出了功夫片的经典《黄飞鸿》系列;又通过《笑傲江湖》系列、《新龙门客栈》等片,延续了胡金铨的武侠风格,并将片中的功夫推向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正所谓物极必反,进入2000年后,看厌了飞檐走壁的观众,对脚踏实地的真功夫又有了期待。
于是奋斗多年的甄子丹,终于凭借《杀破狼》和《叶问》系列,把拳拳到肉的打斗重新带回大银幕,成为新一代功夫巨星。
整个功夫片的历史,就是以这种螺旋上升的方式发展至今的。
在这一脉络的终点上看《一代宗师》,会别有一番味道。
02 打斗上的破与立《一代宗师》中的打斗,是在两种极致的撕扯中显出魅力的。
一种是“写实”的极致,另一种是“艺术”的极致。
我们先说“写实”。
以往功夫片的打斗,大致可分为两派。
一派是以徐克为代表的“神功派”,追求出神入化的轻功和招式;另一派是沿袭李小龙、成龙、甄子丹等人的“实战派”,追求尽可能逼真的打斗。
《一代宗师》显然更倾向于后者,但又与它截然不同。
后者中,李小龙是武术宗师,进入电影圈可谓得天独厚,他也把电影当做了自己施展拳脚的舞台。
成龙为区别于李小龙,给功夫片加入了诙谐的色彩,他本质上是个喜剧动作大师,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卓别林、巴斯特·基顿的影子。
甄子丹是典型的硬汉形象,出招讲究快、准、狠。
与之相比,《一代宗师》走的是另一种写实路线。
而且,《一代宗师》的写实,是比“拳拳到肉”更高一个维度的写实,它想要再现的是原汁原味的功夫和一个逝去的武林。
为此,王家卫花了3年时间,走访南北十地共百余位武术宗师,向他们询问武林旧事,请教掌法拳理。
他还逼着梁朝伟、章子怡、张震,每天早上5点起来练功,跟师父学习咏春拳、八卦掌、八极拳的招式。
张震在练功三年后,甚至得了八极拳全国比赛的冠军。
由此可知,《一代宗师》里的功夫,一招一式都是极讲究的。
你甚至可以把它当作一部功夫纪录片来看。
另一方面,在极尽写实的同时,王家卫又为功夫这门技艺,注入了极具个人风格的艺术性。
他也追求打得漂亮,但方向是完全不同的。
李小龙的观赏性来自霸气和硬度,成龙来自灵活和巧妙,甄子丹在于力道和速度,而徐克的独门绝技,是通过凌厉的剪辑领先观众的眼睛。
那么王家卫依靠什么呢?
两样东西:氛围和调度。
王家卫绝对是个氛围大师。
一方面,他通过动静之间的张力来控制打斗的呼吸感。
每次“静”,都像一次喘息,为接下来的“动”蓄力。
另一方面,他极善于运用环境来造势,比如雨和雪。
对应到影片中,刚好是一头一尾,两场打斗戏。
雨的“阴”和雪的“冷”,映衬着叶问以一敌十的“险”和宫二向马三寻仇的“绝”。
与此同时,雨水让力量有了形状,雪花让恨意绵延不绝。
这种由内到外的氛围营造,简直太准了。
再来,王家卫的镜头调度,也是一绝。
我们重点看叶问和宫二在金楼比武的那场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其实是场情欲戏,预示了两人一生的纠缠。
王家卫让整场戏都笼罩在暧昧的光里,两人从最初的试探,到近身缠斗,一路打到楼梯上,定要分个高下。
整个过程里,叶问的眼神和微笑始终带着挑逗的意味,宫二也由最初的“冷”转为后来的“傲”。
而“傲”字后面,往往跟着一个“娇”字。
在叶问眼里,她是可爱的。
两人在楼梯上打斗,位置关系由最初的叶问在上、宫二在下,最终定格为宫二在上、叶问在下,造成这种转变的,并非功夫的高下,而是内心的起伏。
叶问让了,宫二笑纳,那一刻,两人都不再是宗师,而只是一对普通的男女,共享着同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对比13年版和15年版的《一代宗师》,在这场戏的设计上略有差别:13版是有旁观者在的,15版没有。
很显然,15版的设计要更精妙。
因为没有了旁观者,这场比武就成了幽会,整个味道才对。
直到多年以后,两人再次见面,还记得宫二说了什么吗?
她说:“说句玩笑话,你可是输过我的。
”这话听起来强硬,实则柔软,甚至是“娇嗔”,是一个女人在向男人提起他们初次约会的往事。
用一句话来总结,《一代宗师》的打斗是“写实的招式”与“写意的影像”之间形成的交响。
如果说以往的功夫片是一场打斗的盛宴,那么《一代宗师》中的打斗,则是一场盛宴的助兴酒。
归根结底,那场盛宴才是最重要的,功夫不该盖过电影本身。
那么王家卫的盛宴是什么呢?
这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内容。
03 观念上的破与立功夫片是一种类型片吗?
严格说,不算。
因为功夫片还没有形成自己稳定持久的观念。
但凡是类型片都有自己的观念,直白点说,都有自己的怕与爱。
西部片怕的是蛮荒,爱的是孤独。
所以它总在讲述一个文明人给荒凉之地带去文明,然后又独自离开的故事。
爱情片怕的是偏见,爱的是勇敢。
于是片中的男女主角总要经历世俗偏见的阻挠,最终勇敢地在一起。
犯罪片怕的是邪恶,爱的是正义。
此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怕,是邪恶假正义之名,或是整个社会已系统性地溃烂。
那么功夫片的怕与爱是什么呢?
说实话,很模糊,或者说很混乱。
李小龙的功夫片诉诸一种“泛民族主义”,他用功夫击败外来者,从而建立了民族自尊。
成龙的功夫片追求“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个人英雄主义,本质上是超级英雄电影,而功夫就是他的超能力。
徐克的部分作品触及到了功夫深层次的怕——现代武器。
功夫遇到“枪”,就没用了。
但徐克的应对方式又过于任性,他干脆把功夫“武器化”,这边一张手,那边船就炸了,与扔手雷无异。
这实际是绕过了“怕”,并非直面“怕”,于是也就很难形成真实而深刻的爱。
无论是民族主义、英雄主义,还是刻意夸大功夫的威力,本质上都是把“功夫”视为“工具”,以展现它的强大来输出一种“文化自信”。
这种表达带有强烈的意淫色彩,爽得了一时,却很难持久。
它也无法激发更普世的情感,最终也只能沦为一种民族自嗨。
由此,我们再来分析《一代宗师》,就能看到它的颠覆性了。
首先,在《一代宗师》里,功夫不再是打架斗狠的利器,而是抽象为了一种规矩。
这种规矩,维持着整个武林的秩序。
比如宫宝森打算让贤于叶问,他邀后者在众目睽睽下比武“掰饼”,最终叶问赢了,宫宝森也在保全颜面的同时,把名声给了他。
再比如大战之前,叶问要一一打败南方的拳师们,以此证明自己足以代表南方应战。
哪怕是宫二向马三寻仇,也并没有置他于死地,而只是为了拿回属于宫家的尊严。
如此种种,影片为我们展现了武林的秩序和武人的体面。
那么秩序怕什么?
怕乱世。
对应到影片中,就是战乱的来临。
在战争中,原有的秩序被打破,规矩也无从谈起。
武人们纷纷卸下招牌,脱掉长衫,混进芸芸众生之中,成了餐馆的伙计或剃头的师傅。
这种无力感,还不止是面对突来的热兵器时代,功夫已无处施展,更是面子里子通通不保,只能随波逐流、苟存于世的窘状。
哪怕是叶问这等人物,又能如何呢?
1938年,佛山沦陷,叶家大宅被日军霸占。
叶问一家自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的两个女儿死于饥馑,妻子也在他逃往香港后音讯全无。
一代宗师就此没落,不止叶问,是整整一代武人。
这里我要说,在甄子丹主演的电影《叶问》里,其实也触及到了这个问题。
尽管那部电影的绝大部分篇幅,仍然是叶问对打日本人的情节,但最终在擂台上,一声枪响,叶问倒下。
那一刻你就明白了,乱世之下,每个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
乱世,是《一代宗师》为“功夫”找到的“怕”,那么“爱”又是什么呢?
是在整个外部秩序崩溃后,仍然保持内心的秩序,这是武人们的尊严。
所以我们看到影片中,叶问也好,一线天也好,丁连山也好,尽管他们已四散各处,但只要碰面,哪怕短短几分钟,也是一个完好的武林。
因为他们认定的规矩,不会因时间和地点的改变而变化。
哪怕那些规矩已不合时宜,即使不再遵守,也无人苛责。
但就像宫二说的那样:天知道,地知道,爹知道。
就够了。
《一代宗师》表达的怕与爱,是更有普适性的。
它不止于武人、武林,也不止于战乱、饥荒。
它诉说的是每个生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同样会遭遇的困境。
那就是当眼下的时代向你内心的坚持发起挑战时,你该如何抉择?
是投诚?
是归隐?
是独善其身?
还是誓死反抗?
你的选择决定了尊严的分量。
04 不忘思辨最后,我还想说一点。
那就是《一代宗师》并没有一味宣扬“功夫”,相反,它还有思辨的一面。
这一面重点体现在宫二这个人物的身上。
她是宗师,也是武人,但除此之外,她首先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一生,因为功夫而彻底改变了。
在与叶问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当年要真硬着性子把戏学下去,我定会是台上的角儿。
千回百转,亦悲亦喜。
唱腻了《杨门女将》就换《游园惊梦》唱着。
那时候,你在台下,我唱你看。
想想那样的相遇,也怪有意思的。
”是啊,如果真是那样,也许事情会不一样吧。
但时间无法重来,当宫二迷上功夫的那一天,她一生的宿命就已经展开了。
这一宿命牵引着她遇上叶问,爱上叶问,又终因好胜的性格,错过了叶问。
父亲曾说她:“眼睛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
”是的,宫二甚至把爱情也视作比武,她只想赢,不想输,于是“爱”终未能说出口。
直到最后,她也只留下暧昧的一句:“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
”见叶问并未接话,她立马自我解嘲:“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
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
你也许会说,这都是性格问题。
但别忘了,宫二原本是许过人家的,但为了替父报仇,她奉了独行道,立誓一生不嫁。
她的悲剧,从那一刻就已注定了。
她是个武人,她因功夫而受人尊敬,但同样,“功夫”二字也成了她一生的负累。
最终,毫无牵挂的宫二痴迷于鸦片,潦草而亡。
那时影片的配乐,用的是《美国往事》中的《Deborah’s theme》,巧合的是,《美国往事》里的Noodles也吸食鸦片,甚至那部电影的故事很可能是Noodles的幻觉。
听着那首配乐,我的脑海里出现四个字:浮生若梦。
是啊,如果是梦,那该多好。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宫二说过的一句话:“都说人生无悔,那都是气话。
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
《一代宗师》就是这样一部关于功夫、武林、尊严和遗憾的电影。
它是一部史诗,一曲挽歌,一首情诗,也是一段人生。
我喜欢这部电影,所以为它写下以上的文字。
看完《一代宗师》,很多人会持跟我一样的观点:叶问不是想象中(过往形象)的叶问,但王家卫还是那个王家卫。
如果不算第一部的《旺角卡门》和上一部的《蓝莓之夜》(大概也是评价最差的王家卫作品),《一代宗师》是商业元素最强的一部王家卫作品。
但即便如此,轻言观众会买王家卫的帐,好像也不太乐观。
在我看来,由于暗藏各种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完全消化《一代宗师》绝对需要看个两遍以上。
争议不可怕,从《阿飞正传》开始,王家卫的电影从来都是伴随着争议,不过,时间自会证明一切。
当王家卫跟着小资风被消费完毕后,这已经不是属于他的最好时代。
于是,《一代宗师》加入了袁和平的动作,中国观众熟悉,外国观众喜爱。
回想《东邪西毒》,王家卫把动作场面拿来当转场用,这一次,《一代宗师》的动作戏则成为了关键卖点,拳法套路,有迹可循。
显然,真正让《一代宗师》变得不一样的东西是徐皓峰的武林,王家卫的怀旧套上了徐皓峰关注的民国时代,他借叶问,追思逝去的、被人遗忘的武林。
可如果只有硬邦邦的武林,只有一场接一场的雨中车轮大战,那么,王家卫就不是王家卫了。
所以,当《一代宗师》露出爱情片和文艺片的面目,我想,熟悉王家卫作品的观众简直要热泪盈眶。
没错,预告片中以一敌众的雨中大战就是电影的开篇,这看上去更像王家卫故意喂给观众的蒙汗药——眼前电影明明就是一部明星领衔的华丽商业动作大片。
近乎无可挑剔的摄影灯光,被拍烂的雨水也成了王家卫的掌中玩物,特写、短镜头、慢镜头,连环不断的组合拳,确实让人眼花缭乱。
结果,一到叶问开声讲独白,王家卫的感觉就来了,尽管传记片不时常用此般拍法,但王家卫以爱讲独白著称,对着镜子、墙壁、空气,他的电影人物个个擅长跟自己对话,此乃一板斧,台词有味,腔调迷人。
就像叶问感慨的四季春冬,人生冷暖。
进入金楼,《一代宗师》立马变成了暖色调,服装、美术、道具、布景,处处精致考究,一眼就能看出是王家卫的金字招牌,此乃二板斧,技术过硬。
把风流之所变成高手过招的地方,像小脚女人的一段打斗,像叶问和宫二近乎热烈缠绵般的贴身打斗,这也算一番新意。
更多时候,电影开始让我想到了侯孝贤的《海上花》,由室内戏引出了封闭的武林世界。
及至不让宋慧乔(饰演叶问妻子)说话,说是怕出口伤人,冷不防又想起了梁朝伟出演《悲情城市》的轶闻。
如果怕对不上口型,又找不好配音,那么,让非本土演员闭嘴好像是件有趣的事。
真正让我一阵心乱的地方是字幕卡,在当代电影里面,一旦出现字幕卡,除了展示故事文学性,帮助观众深入了解人物时代,那绝对是跟艺术片或文艺片挂等号的。
而在《东邪西毒》、《花样年华》、《2046》等片子里,王家卫都用过字幕卡(字幕卡用得最传神的华语片也包括《悲情城市》等)。
这名作者导演还继续引用了一些过往的梅林茂配乐,随便混搭,仍是动人。
《一代宗师》几乎没讲叶问的个人大成就,没有痛揍日本人,没有带一笔李小龙。
在没有大BOSS的情况下,打的都是一帮不算对手的对手,与宫二的过招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决。
影片截取了影响叶问的几个关键人物,其中的重中之重正是宫二小姐。
很多人说,张艺谋和李安懂章子怡,但就之前的《2046》和这次的《一代宗师》来看,王家卫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章子怡几乎成了后半段的关键人物,风头盖过了内心翻滚但又刻意封闭的梁朝伟,尤其是摄像机长时间聚焦下的表情特写,几句标准的王家卫台词,一行泪垂落,她的表演确实大大超乎意外。
可能在这个瞬间,宫二小姐与其他王家卫作品的痴男怨女合为一体,他们不给自己留有退路,活在当下却封锁了内心,只能喟叹过去。
而一部“动作电影”的高潮部分不是锋芒毕露的打斗,反而是一段暗潮涌动的真情告白,或许,这就是王家卫的得意之处。
影片的时空线索不仅是跳跃式的,而且被有意打乱,一会天南一会海北。
王家卫继续给片中人物设置了时间问题,由1950年的大年夜带出了十年前的大年夜,由宫二的不知所踪引出了大南茶室的离别感言。
几次拍照定格,一是给时间标记号,再者是注视叶问的人生变化轨迹。
在鸦片细节的带动下,《一代宗师》有如Once Upon a Time in ROC,民国往事。
有些段落是幻觉想象,有些段落又是清晰真实,来回往复,几十年一梦。
无缘再见宫家六十四手,对叶问来说是一种情感的失落,对编剧徐皓峰来说,那却是民国武林的不复存在。
他们的缺憾都指向了过去,然后合二为一,这便是贯穿多数王家卫的时间主题。
无论是阿飞和周慕云的60年代,何宝荣跟黎耀辉的97大限,周慕云小说里的2046,这些人总在试图找回记忆却不得其法,这就是王家卫的三板斧。
无数人深知王家卫的成名绝技,尝试模仿搬用抄袭挤兑,无奈,个个不得其法。
偶有一些致敬者,学得三两皮毛,就让很多人兴奋不已。
如果从完整性来看,《一代宗师》依然留下了明显的弊病,张震段落无头无尾,有如当年《阿飞正传》“又一个阿飞”的登场,但又像是无心插柳。
东北师徒的合力搞笑只是很小篇幅,但看完下来,始终跟那些过于明显的历史事件一样,缺少回味的空间和可能。
不过,即便如此,《一代宗师》依然是一部可圈可点的重磅制作。
君为其易,我任其难。
在华语片习惯投机取巧的今天,有一个烧钱疯子还敢拍这样一部野心之作,那当真是一件幸事。
【凤凰网 http://ent.ifeng.com/movie/special/grandmasters/content-6/detail_2013_01/07/20893139_0.shtml】
个人评论一部电影是好是坏,也不过就是个人标准——导演是不是做准了我想吃的那道菜。
王家卫属于午后的咖啡党,这点已是共识,所以在看电影之前,我也没有期待过这个电影中究竟会有多少把人打得半死打出中国人万岁的场面,所以,对于缠绵而诗意的武打镜头一点也不失望。
即使是拍宗师,一个导演也肯定离不了他本来的气质,这个虽说是武术迷观众群的无奈,又何尝不是导演对自身风格的一种坚守?
在《一代宗师》的片外纪录片中,王家卫说他想呈现那个时代的精气神。
想把那个时代的武术家的那口气,用最最真实的手笔还原出来。
他拍了好几年,追各路门派的传人,想把武林的最后一点气质传承下来。
所以梁朝伟习武,所以张震拜师,八形风雨无阻整整学了两年。
《一代宗师》里看到了王家卫的单纯,他只想开一扇门,去还原一个时代的本质。
只可惜,最真实的东西往往不好看,真相往往不是众人所愿,因为太平淡。
真实往往不绚丽,电影却需要炫彩,所以这是还原的硬伤,如同去过桂林的人都知道,明信片上那样的山川秀丽的神韵,真真身临其境的人会略略失望。
不得已,电影还是美化了功夫的面貌与实用性,其实功夫这东西,比划两下怎么都逃不开两只手两条腿,李小龙站出来给大家打一场,完了之后大家估计也不过会觉得“不过如此”。
所以,大家才都喜欢阿凡达,喜欢看3D特效,喜欢“看到”那些真实之外的表现,喜欢看打斗场面。
可终究有些东西是湖,是海,是冰山。
沉在眼睛之下的,往往比看见的要精彩。
所以中文里才有了视感更多的词汇,例如品味,例如把玩,例如咀嚼,例如聆听,例如揣摩。
用这些词汇触碰到的东西,往往比看更加撩拨心扉。
好比张永成谈及夫妻,无声胜有声。
这句话像极了人生,十分之一的面貌,十分之九的揣摩,这才是人生。
所以整部电影,导演只交了一份作业,就是还原。
还原一个时代,还原一个——不,一种人的人生。
他不是在拍武打片,更像纪录片。
他眼里的宗师也是人,并不神化。
时代很好办。
还原一个时代,只需描绘女人。
堂子里的细眉眼,颈上的攒花扣,没有什么比女人更能代言时代。
可还原时代里的一种人是个难事。
因为人是活的,有容有貌,有颦有笑,有气有神。
究竟谁才是一代宗师?
开枝散叶,必是宗师。
叶问之道,在于叶问的技术,德行,与宽容。
后人评价叶问,说他的特别在于他不止教招数,他看到弟子的潜能,让你用你自己的东西学会师傅的意境,所以他才教出了李小龙。
所谓“师”,教到教无所教,弟子却明白了学无止境,便是成功的了。
这需要气量,需要超脱于胜负,需要看破这武林的局限,需要修人心。
四十之后的叶问沉默了,淡看了,求了安稳与生活,跨过了高山,知道了留得青山在,懂了病树前头万木春,求了细水长流,求留一条脉。
所以他保全了自己,得了善终,广济了武林。
就像宫老爷子说,“我带你来看,是想让看一辈子都在交手的我,有一个始终。
”他把名声留给叶问,这是天下宗师的己任。
他们点起灯,留着人,有灯就有人,有人就有希望。
宫二能担得起宗师吗?
从招数来说,她应该可以。
只可惜戏里也说,她的眼里太有胜负,太倔强,而且——有一种命的成分在里面。
一个人只要掺杂了命气,就怎么看都是悲剧了。
有些命运随是偶然,却也是必然,因为是习武之人,有气节,有担当,才有不能不报的仇,才有不能爱却又念念不忘的人。
六十四手成了念念不忘真的只得了个回响,如同历史钟声的一声巨响,响了之后,钟也碎了。
她求了一个玉石俱焚。
六十四手湮灭,宫家从此烟消云散。
白玫瑰理发厅是宗师的边角料,收了个混混做徒弟,也算是师徒了。
所以这一点,太诙谐,也很讽刺,好像在说,这就是如今的门派了。
而真正的师徒,“有一种不离不弃的关系,一种文化的传承。
”宫二拼死要拿回的东西,不是马三的命,是师徒的真心,是功夫的气节。
而那些移着脚步,绕着手腕,一招一式里满是意的时代武者,是宗师吗?
当然也是。
没有一个人单独能够撑起一个时代。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人是逼不得已成了将,有人却是心甘情愿作了骨。
那些作骨的人,是造了时势,所以才有了英雄。
而在如今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电影做了这个造势的“人”,它一穷二白地造梦,或是追随前人去寻梦。
所以,这次,导演怎么看都是个奢侈狂。
还原是一种意想,是一种奢侈。
它懂了如今是真的没有人愿意再造势,人人只愿意自保,没有势也就无英雄,所以美人也就从此失去了英雄。
电影怜惜了美人的寂寞,也就造了台面,还了英雄的魂魄。
尾声,我时不时闪过一个念头:“快结局了。
”另一方面,又总觉得最高潮的部分还没有来。
后来终于明白,所谓一出戏的高潮,永远是结局的前一秒。
一部电影永远无法完美,是因为对那个时代,我们有千百种各自的想象。
我时常在想,是不是真的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时代,谁道人生无再少的时代,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时代。
所以我们才有了那么多怀旧的文艺素材:六月鱼池观莲,十二月围炉博古;男女相爱,说青青子衿;夫妻恩爱,说镜前描眉;民国女子的旗袍腰身,说起三四十年代,就是华丽的虱子,英雄就是金戈铁马会武功。
那些一招一式的生活呈现,已经被不再擅长造势的现代人丢失在了角落里。
每次看过往的时代题材电影我就觉得,我们失去了一种意境,中国传统生活的意境。
现代人都在叫嚣,没有安全感,没有信仰,没有幸福感,生活没有重量。
因为我们失去的那些东西叫做传承,当没有了传承,也就没有了一代又一代滚雪球般地沉淀,没有了沉淀何来重量,手中无“粮”,又何来安全感与幸福感?
不由得想到,五十年后,我们的后人拍我们这个时代,能够还原的,能够叹息的,是些什么?
功夫教会我们最重要的东西是传承,而我们给下一代,还能传承什么呢?
所以,看宗师,是看画面,看意境,看台词,看人情,看世故,看平淡,看英雄,看美人,看末路,看迟暮,看亲情,看牵挂,看信仰,看倔强,看时光,看众生。
宗师不是只有武功和武林,眼里有情有义,才能看到宗师;眼里有笑有泪,才能看到众生。
若能理解了宗师也是人,才懂得了放下,才坚守着传承。
因此作家与导演这一类人是真的寂寞。
他们都不是活在现下的人,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永远是那个捡垃圾的人,身边的人一个劲地往前跑说前面有金山,一个劲地穿金戴银结婚生子,一个劲地把酒高歌乐享安好,导演却在后面背着一个破旧的麻袋不断地捡起奔走者的那些皮屑,头发,胎牙,眼泪,斗殴的武器,沾血的衣衫,通通放进那个口袋里。
旁边的人嘲笑他们,说,那些垃圾有什么用?
可有一天,他们把这个口袋的东西,皮影戏一般拿给那些躺椅上的富贵闲人看,那些老朽一看就流泪了,他们不相信,问那真的是我们的曾经么。
但是他们掀起衣衫,却真的看到了身上的那个疤痕。
人生就是一个留疤的过程。
功夫,就是不回头,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武林,就是浪花淘尽英雄,英雄从此是路人。
而属于作家与导演自己的时代,描画与还原,从此也留给了寂寞的后人。
恐怕在子孙眼里,我们这代,太平盛世是福,福泽天下;也是祸—我们这个时代,歌舞升平,空余金楼,楼里只有阿姑与金主,不见了宗师与英雄。
从《蓝莓之夜》开始,身边的不少朋友与王家卫的电影分道扬镳,或许是年龄的变化,或许是生活的变化。
那个伴随着王家卫的电影从少年成长为男人的岁月,已成往事尘忆,念或不念,只在于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自始至今,我一直都是带着个人色彩去看王家卫的电影,那里有我,无我,皆因我。
正如《东邪西毒》里的引用开篇——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动。
我原以为《一代宗师》的题材,会使王家卫的电影彻底的改头换面,切切实实造一场功夫娱梦,而不是爱情稠恋。
没曾想,影片最终还是落在了一个情字上,难解难分。
叶问用三个招式功名天下,摊、膀、伏。
在这里,我想用三个字概括王家卫的电影,欲、离、念。
欲:“说人生无悔,那都是赌气的话。
若真无悔,那人生该多无趣啊。
”生命网络剧情,是王家卫的看家套路,也是国际知名的通行根本。
电影里没有严格的主人公,都是些形形色色的众生,你来我往,此消彼长。
王家卫擅长以拆解叙事的方式,来削除角色的个体性外在,同化为人与人之间的意念、情愫之总和,无衣无帽、无血无肉,只留精气神。
不管你是欧阳锋(《东邪西毒》)、周慕云(《花样年华》),还是叶问(梁朝伟饰),都不过是同一个人。
看似捏不到一块的故事,其实是一个模糊的肉团,有一种鲜活藏匿其中,就是欲望。
人活一世,总也避不开、绕不过的那样东西,甚至急于安放。
可偏偏有人想要把它深藏,比如《一代宗师》里的宫二(章子怡饰)。
这样的情感与其说是一种痛,莫不如说是瘾,长痛之下,还伴随着短暂的快乐。
抽鸦片至死脱戒的宫二,无论是意象还是动机,都很好的诠释了欲罢不能、止于缘欢的情愫。
章子怡的出色,在于角色的决绝。
黑裘衬白花,惊艳的造型,更是烘托了宫二灿灿终如白骨的悲剧宿命。
有我无你时,“见自己”。
离:“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王家卫的电影,有一种催情的浪漫、催泪的忧伤。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死我活之际才见真爱。
相向之下,有人孤独一生。
《大话西游》里曾经挪揄了它,当时出现的配曲,正是王家卫《东邪西毒》的主题曲——《天地孤影任我行》。
王家卫经常以柔焦、镜影、侧体或变形的特写,凸显人物的孤独;以晃镜、光晕、饱和色强调内心的执念。
《一代宗师》依然延续了这种风格,写意为上。
叶问作为一个人物的符号线索,串起了时代背景及武林道场的所有别离。
在这条轻生死、重离别的线索上,有人进,有人停;有人是面子,有人是里子。
单说叶问与宫二的别离,两者最近的距离,出现在唯一一次的打斗中,自此再无碰触。
所谓六十四手、扯落的纽扣,无非是孤独的镜影。
宫二是叶问心头的一座山,他永远不知道山后面的风景;叶问是宫二金屋里的青丝烬,她早已在时间中埋葬了自己。
两者相望于天地江湖,这是他们唯一可以交互的东西,曾经的缘分,停格在时代的关隘。
无我有你时,“见天地”。
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王家卫喜欢以角色身边的物件道具,来抽离性情。
举目望去,比比皆是想象的能指,甚至于有些毫无缘由和根据。
就像《一代宗师》里丁连山(赵本山饰)熬的那锅蛇羹,杂烩乱炖,自成美味。
所以说,王家卫的电影永远都是私房菜,不是大众口味。
所有期待故事的起始、高潮与结束的人,全部咋舌。
与其说,让那些物件都有个隐喻,不如舍其喻向,只留喻力。
不要找喻意,没有喻意就是喻意。
念,即是思量着对方的每一步,横竖之间,似一盘棋。
叶问与宫二的情爱动力就在于无处不相念。
可真要是近了,念也就成了绝响。
回味王家卫的电影,亦是在回味自己的情爱动力,曾几何时,它落在了何地何人。
而又有多少这样的力,被弹开,被阻挡,被反伤。
“有人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东邪西毒》)”而更大的忧心在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无法说出那个爱字。
爱,它不属于未来。
芸芸世间,但凡如此。
无我无你时,“见众生”。
《一代宗师》虽有武功与传记的载体,但实质仍旧传递着王家卫不变的母题,就是男人与女人得不到的相合,不带性的暗示,只是蠢蠢之心。
如果说《一代宗师》有故事的话,它已全部显现在插卡字幕里,那是属于叶问及同代人的骨质考证。
字幕之外的影像,配上喃喃自语的旁白,则是电影的真正部分,暧昧地雕刻着人世间的爱欲情离与忆念。
这就是我对王家卫电影的忠实偏爱。
但《一代宗师》让我失衡的是,武功时代的儒教道理,家族恩怨的人性流离,本山传媒的文化野合,都横在那里,与爱欲虽可关联,却磨钝了情感的锐气。
我还是更喜欢倾情于爱欲的王家卫,透过骨头抚摸你的缱绻醉意,那是一个只可以对镜自珍的思凡秘密。
丁連山生死流亡(先要說明的是:在後文中出現的『寶森』、『寶田』實為同一人,根據資料來源不同,而有異呼。
)丁連山是個鬼魅一般的人物,但這不是生成胎就,而是有一段特殊的淵源。
若非涉入一段中日之間、北洋與國府之間的秘辛,他自己的人生,不會老是在黑暗裡摩挲,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從此,我便墮入了鬼道!
」這是關乎1912年的奉天血案,但是背景還要上推到1905年的「刺殺出洋五大臣」事件。
光緒三十一年乙巳(1905)9月24日,滿清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五大臣正式出洋考察。
消息傳出得很早、看來也很準確──五個人從北京搭火車到天津、再轉乘海輪,西遊取經,看是否能由攻錯西洋憲政的妝點,來為君主制度贏得些苟延殘喘的時間。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整起爆炸事件被各方面考掘得十分詳細。
一般咸信:刺客就是當場被炸死的吳樾,由於他裝扮成親隨模樣、卻操著一口桐城腔的話語,被人識破了,在行將就逮之前倉促發難,只讓五大臣受了些皮肉輕傷,吳樾自己則當場給炸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據說:吳樾行刺前數日曾經在「蕪湖科學圖書社」的閣樓上和同志趙聲與陳獨秀開秘密會議。
趙聲,字伯先,也是一個坦易、豪邁的志士,搶著要北上從事這必死的任務。
吳樾說了一段話,影響革命史十分深遠:「捨一生拼與艱難締造,孰為易?
」伯先曰:「自然是前者易、後者難。
」吳樾遂道:「然則,我為易,留其難以待君。
」這幾句話,看來要比一聲炸彈的巨響更為震撼人心,因為它把生死看得太從容、太澹然。
雖然事前吳樾留有遺書,表示並無同夥,以免牽累革命同志,清廷偵辦此案的官員也傾向於以一人涉案、獨力行兇定音,以免震駭那驚魂甫定的慈禧太后。
然而,此番炸彈暗殺不只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還有另一個同行掩護的共犯,叫張榕。
張榕是山東濟南人,本名張煥容,和當時許多熱血青年一般,讀了鄒容宣傳革命的小冊子《革命軍》,深受啟發與感動,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作「張容」,頗現追隨之意。
鄒容早在1903年因蘇報案發,主動到案,以為可以藉著法庭辯論再一次宣揚反清建國的理想,卻沒能如願,兩年後瘐死獄中,得年20。
鄒容號召的年輕人很多,改名為「容」的就不少,張容其一也。
行刺五大臣失敗之後,張容逃逸了一段時間,身份卻完全暴露,栽在一個曾經擔任過火車檢票源的楊以德手中。
楊某年少時就在天津車站檢票,練就一門過目不忘的本事,憑這本事進了探訪局當差,一眼認得張容在行刺那天的動靜。
被捕之後,張容吃了一段短時期的牢飯,卻又憑靠著江湖人物宮寶森的幫忙,得以越獄而亡命日本,成了新創的同盟會之一員。
究其實而言:無論「吳樾」或「張榕」,名字裡的木字偏旁都是身為重大罪犯而被強加的「蔑稱」,這是當時將政治犯汙名化的手段,其情有如稍早破獲洪門械鬥團體時會將涉及重大犯罪的棍痞與盜匪名字上加「水」字偏旁一樣。
幫助張榕越獄的宮寶森沒有想到,他這一出手,牽動了數十年恩怨流離,其中還包括他八卦門的大師兄丁連山。
名字上給添加了「木」字偏旁的張榕非但沒甚麼不痛快,反而引以為榮,從此以「張榕」之號行走江湖。
他是在辛亥革命之後不久回到東北的,發起「奉天聯合急進會」,成為方面人物。
辛亥年武昌起義成功之後,關外與南方革命團體得以桴鼓相應的組織和勢力都不大,新軍之中只有兩號主要的人物,還都是湖北同鄉,一個是和蔡鍔齊名、並稱「北吳南蔡」的吳祿貞,一個是曾經在日本陸軍大學深造有成的藍天蔚。
這兩人在民元前一年11月上旬到中旬的一週之內,一個死於親兵之手,另一個被拔掉了兵權。
殺吳祿貞,據傳是出於袁世凱的唆使;而驅逐藍天蔚,則是張作霖下的手。
當時張作霖受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倚仗,授與奉天城防司令和剿匪司令之職。
張作霖其實無匪可剿,軍權到手之後,必須找一個對象來立威,他想到了張榕。
此人頂著個「行刺五大臣」與「同盟會同志」的頭銜,並沒有號召革命和發起暴動的實力。
張榕是漢軍旗人,祖上一直為清太祖努爾哈赤守陵墓,頗有貲財,東渡日本回國之後,在他寄籍的遼東之地就漸漸流傳起一則故事,說他曾經在東京擊敗過日本黑龍會的浪人,武功不凡──這一點,實則無可考辨。
倒是在丁連山和宮寶森這一對師兄弟的生平記事中可以略見端倪,姑且留待後話。
此處得先從張作霖說起。
為了進一步鎮壓革命勢力,他設計了一個幾乎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的局。
當時東三省諮議局的副局長袁金鎧聽說張榕在運動東三省獨立,便立刻把這個情報賣給了張作霖,張的反應出奇詭異,反問道:「那他怎麼不來運動我呢?
」袁金鎧嚇了一跳,躊躇起來,以為張作霖也要變節。
豈料他這是故弄狡獪,隨即道:「要是讓他來拉拔拉拔我,你看他會有何手段?
」袁金鎧聽出這話中有話,卻不敢對一向擅於見風轉舵的張作霖妄自表態,隨即抖了個機靈,說:「那就要看司令的手段如何了。
」張作霖不再說甚麼,只比了個一刀斬殺的手勢。
1912年1月23日張作霖假作有意「因勢利導,策動東三省獨立」,而赴了張榕的飯局之約,席間忽然聲稱另有要公,必須先走。
張作霖離去未及轉瞬,兩個槍手隨即衝進來,把張榕打成了一個蜂窩。
當天遇襲而殞命的還有一個旗人,名叫寶昆;一個漢人,名叫田雅贇──都是「奉天聯合急進會」的同志。
從這一夜以後,張作霖展開了多次暗殺行動,對象就是一個又一個「剪了辮子的可疑人物」。
張榕這個名字很快就掩沒在一連串的屠殺血案的底層。
但是同樣深為同盟會的老成員、當年營救過他一回的宮寶森卻極不甘心。
「革命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幹得了的!
」丁連山冷冷地對宮寶森說。
日後宮寶森在一封給他女兒宮若梅的家書裡寫道:「而憶昔所以念茲在茲者,豈其革命耶?
毋乃報仇而已矣。
十年磨劍,以為一快可圖,殊不知猶溷落賊之圈套耳!
」此處所稱之「賊」,還是張作霖。
終吳樾一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給添了個木字邊;越獄的張榕則是個豪邁自喜之人,對於被腐敗的封建王朝視為罪犯(枷鎖銬鐐之人)的印記,他反而相當得意。
有一個說法──見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以為救張榕出囹圄的是獄吏王喜璋(字少堂),王有感於張的俠義之風,利用一次收牢交接的機會,給張換上獄警的號衣,兩人聯袂而逃。
這一段記載有兩個小錯誤,其一是王喜璋沒有「少堂」這個字號──倒是有個王小堂,是張榕越獄後組織「奉天聯合急進會」時代的一個激進成員。
王喜璋當時放張榕出獄,純粹是被綁架,真正主謀和執行這一援救任務的是丁連山和宮寶森師兄弟。
丁、宮二人不但救出了張榕、策反了王喜璋,還籌措了一筆旅費給張榕東渡日本。
張榕在東京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些是浪人──但是在張榕回國後膨脹起來的傳說裡面,這些浪人都具有了武士的身份,說這些武士「每以劍術自詡,而嗤支那人為『東亞病夫』。
張榕不服……約期比劍,連續敗其著名者五、六人。
」這個附會痕跡本來十分明顯的傳聞卻成為辛亥年張榕返回東北組織「急進會」的有力宣傳。
值得再帶一筆細述的是:此一「急進會」和一個「革命策源」之地有關。
簡單地說,就是:應該在哪裡發起革命最有效?
武昌起義尚未發生之時,革命黨人十僕十起,總不能在神州大地遍野開花,於是便有了這樣的討論:既然滿族倚長白山之王氣入關,豈能仗南方尚未結成一龍脈的五嶺之氣以應之?
不如「發難滿州,直搗黃龍」,索性在努爾哈赤發跡之老穴作亂,這是「漢族反正」的一套論述。
可是沒想到,武昌一役,意外成功,東北新軍也蠢蠢欲動,成立了「奉天國民保安會」,想要把方面大員給強拉下馬,推舉當時的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為會長,下設內正、外交、軍事、財政、交通、教育……七個部,儼然一獨立國矣。
張榕是在武昌首義之後回國的,眼見趙爾巽之勉強就任那個甚麼「保安會會長」根本是虛與委蛇的緩兵之計,於是自行號召,另外成立「奉天聯合急進會」,顧名思義,其焦憂可知。
張作霖賴趙爾巽護持提拔,受封為奉天城防司令和剿匪司令之後,屢思有為,卻又不敢真正攖民黨之逆鱗,所以就下了個暗手。
透過當時的諮議局副局長袁金鎧之約,在德義樓飯莊設局,一陣亂槍殺了張榕還不算,袁金鎧才回報了張榕的死訊,張作霖的第一句反應居然是:「他那些急進會的同黨呢?
」「張榕的同黨」是張作霖此後多年的一個惡夢。
到1915年,他又設了第二個局,試圖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至於是哪些人,他自己一無所知。
但是從對立面來看,根據丁連山日後的回憶,他和宮寶森俱是自投羅網的彀中之人。
張作霖是馬賊出身,1912年9月,被袁世凱任命為第27師師長,比之在趙爾巽手下幹司令,反而更覺踏實,因為老袁看起來倒不了。
1915年,為了支持袁世凱洪憲帝制,張作霖一方面儘力打壓滿清親貴之餘孽──宗社黨;一方面更大力清除當年的革命勢力,也就是急進會的殘兵遊勇。
他想了一個引蛇出洞之計。
當時,奉天監獄裡關著一個流落在地、精神失常的日本浪人。
此人名叫薄無鬼,本來醉心革命,是「來華義舉」的同志,可是民國一旦肇造,似乎沒有人搭理他了,抑鬱經年,忽而有一天行到通衢之上,拔刀狂舞,勢若要斬殺無辜的路人。
薄無鬼很快地被張作霖捉進官裡,治了個擾亂地方秩序之罪──好歹這也是剿匪司令的業績。
但是居住在奉天的日本人卻不高興了,以為他小題大作,不過,小題大作之人豈能因為這樣的壓力而縮手呢?
一旦縮手,不反而真應了小題大作之譏嗎?
薄無鬼一押數年,不審不放,人就更瘋了。
丁連山回憶錄式的《歸藏瑣記》中有〈薄無鬼〉專章。
此公行文雖然夾文夾白,甚至不免顛三倒四,但是描述得卻很清楚,茲抄錄於後──首先是薄無鬼的出現:「乙卯春,奉天大雪,忽而市井傳言,獄中逃出一人,即薄無鬼也。
一身簇新武士直裰,上衣交領右袵,三角廣袖,胸前繫寬帶子,綠顏色晶亮好看。
下袴似裙,有水雲褶縫,十分熠耀。
此外,尚有外布衣及大紋,大紋據說乃是家族紋章,似花瓣,於前胸作裝飾,緣以菊墜。
短刀斜插腰際,長刀在手,若新發於鉶,似是初添購的。
」不但長刀看來是新添購的,連薄無鬼的整個兒扮像和服飾,都像是被「整體造型」過之後才亮相的。
但是沒有人仔細尋思這一點,丁連山、宮寶森以及當時城裡所有看見、轉述薄無鬼行徑的人,都只注意到他所說的話:「凡此劍所到之處,即是大日本國之領土,擅入者死。
」一面說著,薄無鬼一面用劍尖兒在六、七吋厚的雪地上畫了一個徑可丈許的大圈兒。
之後,便不斷重複著那幾句話:「凡此劍所到之處,即是大日本國之領土,擅入者死。
」他說到了,也做到了;不多時,雪地上那個工工整整的圈兒裡便橫三豎五地躺著幾具屍體。
據說他們都是一接近劍圈兒就被斬殺了的,可薄無鬼從未離開圓心半步,而他的劍也只有三尺多長。
不知道是人們的錯覺還是薄無鬼真有甚麼邪門的本事。
過不多時,圍觀於較遠之處的老百姓卻漸漸察覺:地上那劍尖兒劃過的圈子怎麼在不知不覺之間彷彿慢慢兒擴大,原先只佔半條路的寬度,數刻之後,似乎兩條馬路的十字路口都在圈兒的範圍之中了。
丁連山如此回憶:「我遂與寶田商議,此人不除,還不知有多少鄉親要無辜受害。
然寶田支吾再三,似有苦衷,經我追問,乃告以:『彼為當年同盟會之同志。
』我即罵他渾蛋,習武的人,萬事沾染不得,乃胡亂與人拉幫結社耶?
要知道:『萬人敵』與『一人敵』固是二事,猶如大便入坑、小便入池,萬不可攪在一處混帳!
你與人牽扯既多,顧忌便深,江湖奈何走得?
此事由我一人幹去便了。
「寶田當即勸我:『本門還有賴大師哥撐持掌理,爾這一去,非身死、即是殺人,如何是個了局?
』我遂問他:『殺人逃刑、被殺送命,與夫撐持掌理一門戶,孰為易?
孰為難?
』寶田曰:『當然是殺人、被殺來得容易;撐持掌理一門戶來得難。
』我便道:『諾!
我今為其易者,爾且任其難。
』「刻直趨通衢,攫薄無鬼襟而掌殺之!
」雖然與革命一些兒干係也沒有,令人感到「何其壯哉」的可不只是「攫薄無鬼襟而掌殺之」之舉,還有那兩句顯然脫胎自吳樾與趙聲訣別之詞的交代。
但是丁連山萬萬沒有想到:放出薄無鬼來鬧事,根本是個陷阱。
張作霖的目的是要東三省的革命勢力藉由反日而浮出水面,再留給日本人去追討其餘。
丁連山在《歸藏瑣記》裡描寫他攫殺薄無鬼於一瞬間,似是有點兒簡略了,但實情也差不多是那樣速戰速決。
不過這一段回憶的重點,似不在攫殺,而在於薄無鬼這個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日本人的心情:「彼邦(按:指日本)之人,協同發展革命,締造中華,實有功於民國。
但是居功之心不泯,便要時刻來討索。
」所以薄無鬼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人、一群人。
從丁連山所記的細節可以揣見:當張作霖從獄中放出薄無鬼之時,還特意為他量製或添購了新行頭,讓他在通衢大道之處亮相,這在在都顯示,薄無鬼是個誘釣金鰲的香餌。
盱衡推度:若是有那看不慣薄無鬼在中國土地上撒野的,必屬民黨之流,他們一旦出手,就只有兩個結果──亦即丁連山與宮寶森所謂之「殺人逃刑」或是「被殺送命」;張作霖兩面借刀,兵不血刃,就把薄無鬼之流「調度」成「剿匪部隊」了,其用心深刻險狡可知。
無怪乎高拜石對東北鬍匪出身的軍閥打過這樣的比喻:「張景惠宛如《水滸傳》裡的晁蓋,高拱而已;馮麟閣威權煊赫,似玉麒麟盧俊義;張作霖城府較深,和眾家兄弟頗能號召,像呼保義宋公明。
」(語見《古春風樓瑣記》)斬殺薄無鬼似乎很容易,但是丁連山為此不得不亡命天涯,數十年不得在家鄉安身立命,而且時刻有來路不明的人藉故尋釁、挑戰、暗襲甚至追殺。
連正兒八經的一塊八卦門招牌都扛不住了。
只是由於丁連山敘事稍涉淆亂,有些交代心跡的話語,並沒有詳述其出於何時何地,我們只能猜測:就《歸藏瑣記‧金樓之會》來看,他與宮寶森是在薄無鬼死後將近二十年(也就是1935年左右)才於廣東佛山金樓重逢之時,揭開了這個上當的底蘊。
當時宮寶森以八卦門掌門的身份,率領眾弟子南下廣東,藉由推動「中華武術會」名目,倡議「南北合」,間接謀求武林同道支持南京政府。
沒有想到上了金樓,宮寶森才發現大師兄隱跡於庖廚,伺候了他一碗湯。
一嚐那湯,宮寶森知道是故人到了,大事也不談了,親自尋入廚下,果然見著了鬼魅也似的丁連山。
丁連山記曰:「我別無長言,僅對寶田道:『彼日出手殺薄無鬼,我便墮入了鬼道。
此後你我便有如衣服,爾為一表;我為一裡,儘管彼此相依,卻也兩不相侔。
然南北議和之事,切記不宜橫柴入灶、操之過急,你也要學會『反穿皮襖』!
」「反穿皮襖」是一句童子能解的歇後語,意指「裝羊(諧『佯』)。
這話合著先前「有如衣服,一表一裡」、「儘管彼此相依,卻也兩不相侔。
」之語便更有意思了,丁連山漂泊江湖數十年,所參悟的一個意思,說穿了就是「不上枱面」。
這大概不只是「衣服裡子」當慣了,與人無所爭而已;更深刻的一個覺悟恐怕還是澈底拋卻了江湖人每每縈懷掛心的「門戶」、「門派」、「門牆」之我執。
以武術同道為號召,讓早年在革命時期充分被利用、被發遣、被徵召捐軀赴義的會黨人物再一次鼓勇而出,為民國效力,倡議南北合作,這是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事;即使爭不得封妻蔭子的富貴,也佔得上愛國救民的聲名。
但是丁連山提醒宮寶森的卻是:這一切都充滿了虛妄的期待,因為「武」、「武術」、「武林」、「武俠」……早就是純屬虛構的事;「裝羊」,毋寧也就是取義於羊之乖順隱伏了。
這話說了沒幾個月,剛從歐洲考察返國的胡漢民神秘地暴死在一枰棋局之上,地點就在廣州。
蔣介石隨即要收編廣東省主席陳濟棠的軍政大權,以反戈消滅桂系的李宗仁,兩廣事變接著就發生了。
而那一夜金樓之會,宮寶森幸而聽取了丁連山的一番話,並未強人所難地鳩合在地各武術名家誓師護國,否則,他也必然是要墮入鬼道的。
民國建立在一片混亂之中,而且它不像月份牌上標誌的那麼清楚,撕去一頁、換過一本,就是新紀元。
絕大部分在模糊的想像之中應屬全新的事物,並不會隨著民國紀元而自然生發出現;而絕大部分在理所當然被拋擲、淘汰、遺棄的舊社會事物卻毫無障礙地通過新紀元而留存了下來。
宮寶森雖然不是一個新派人物,不過他同情革命、加入同盟會、幫助受難的民黨份子,也在一般人性的角度上傾向於服從多數而得到最大的和平。
對他而言,金樓之會根本不是一個政治號召活動,而是一個藉由「南北合」的帽子所象徵的具體實務──中華武學各個門派打開門戶、交流子弟、切磋技巧、融會心得。
這些個在三家村的武師看來十分迂闊而大膽的意見,根本上還有一種「欺師滅祖」的況味。
不過對於宮寶森來說,這是一念之轉、一蹴可及的功業。
他畢生唯一表述過的「政治意見」是在寫給女兒宮若梅的信上:「總理孫氏上李相書有『人能盡其才,貨能暢其流』語,其武學之謂歟?
吾輩欲健其身、強其國、優其種、神其技,寧不盡才暢流,以增益其所不能乎?
」此處的總理,指的是同盟會總理孫文,李相則是李鴻章。
從治國經濟看去,宮寶森當然是「誤解」了孫文的學說;但那正是民國人物對於一切所能承繼與發揚之事的想像力使然。
換言之:開放門戶之於其它偉業究竟如何姑且不論,之於宮寶森則是一個殷憂啟聖、多難興邦的譬喻。
在廚灶間驚鴻一瞥地見到丁連山(這可能是他們師兄弟最後一次會面)當晚,金樓之會走上了他意想不到的岔路。
那是因為廣東當地各個門派根本上既不相信「中華武術會」的和平號召,反而懷疑這是北方武師強龍壓境、裹脅收編的一個策略──猶如當時(1935)南京政府之覬覦廣東資源的一個試探。
就在宮寶森離席的一小段時間裡,他的弟子和三數個在地門派的武師起了口角,雙方約以「封門會手」的方式一決高下。
就在兼領八卦、形意二門的北方武師(也是宮寶森的徒弟、馬姓行三者)出手盡佔上風之際,驚動了隔壁煙霞館(鴉片煙舖)裡的一個在地的紈袴。
此人祖籍南海羅村鎮聯星譚頭村,祖上開設藥材行,幾代發家,寖成富室。
到了他這一代上,便只通練拳弄技的門道了。
忽然間起了這麼個南北較武之局,便有好事之人穿梭往復,再三再四地通報,將金樓之中兩造交手的招式一一向他陳說,這個作壁上觀的紈袴原本只是「默拳」──也就是依著來報的口信在心頭默默演練雙方交手的實況──可就在聽到某招某式之處,他猛地起了身,親自踱到金樓,前去向當局交手的討教。
他從默拳而得知:來人的確是高手。
高手介入高手的局,後來怎麼過招,沒留下記錄。
我們只知道這紈袴不但打了馬三,還傷了宮寶森,但是卻意外地被宮若梅收拾了一頓。
又過了十多年,江山易幟,丁連山逃亡到香港,不其然遇見這已經開宗立派的後生,彼時此君已過中年,而丁連山卻是個垂垂老鬼了,他寫這一次面晤:「我告以:天不欲武學昌明,才不叫我晚生二十年、或不教汝早生二十年!
」這話的意思是:兩代宗師人物居然沒能湊得上一搏,其感慨頗似陳三立之「吾生恨晚數千歲,不與蘇黃數子遊」(〈肯堂為我錄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月之作誦之嘆絕蘇黃之下無此奇矣,用前韻奉報〉)。
此君姓葉,本名叫葉繼問,為人寡言辭、有俠氣,紈袴之間互相慣愛調笑,都叫他「燜雞」;這個不好聽,於是便把「繼」字省略,改名葉問。
王家卫与胡金铨——《一代宗师》断想《一代宗师》片方刚刚公布了一款预告片,这款预告片与上一版最大的区别,表面上看来是“真人亮相”,可实际上,除了潜台词告诉观众“王家卫磨洋工多年的这部功夫巨制终于开始从制作阶段转入市场营销阶段”,其它,仍然是雾里看花。
这也如同墨镜后的王家卫,让人难以刺探其深邃的内心。
说来,我个人非常喜欢最初那个概念版预告片,它给人以无尽遐想,“武以侠而传,江海万流开史笔;道因情则久,风云一代证宗师”,当这一个个水墨大字在画面中晕染开来,既点名了影片的叙事主题(武、侠、道、情),也如舒展开合、平沙落雁般的武功招式一般气韵生动。
这种以文字通感武术招式的技巧,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已有表述(见张三丰以文字传功于张翠山的段落),但诉诸于影像上,体现了王家卫十足的艺术家风范。
此次的新版预告片亦很好地体现出王家卫虚实相生、于混沌中见惊奇的特色。
它真的不像是一则预告,传统电影预告片当中展示故事、明星阵容、导演信息等等的常规做法被通通舍去;而更像是一种纯粹、却又带有神秘感的视觉艺术品,只截取了梁朝伟雨中打斗的一场戏(这场戏实际足足拍摄了三个月),以浓墨重彩的影像营造、高反差的灯光技巧和舞蹈般的身体型塑,来强化影片的类型特色和商业卖点。
除此以外,我们无法知晓更多。
或许,对于王家卫作品的“无可期待”,就是对王家卫的“最大期待”。
由此,我也想到武侠大师胡金铨,在我看来,在当今浮躁泡沫的市场环境中,王家卫越来越有当年胡大师宠辱不惊、我自悠然的艺术风范。
首先,两人都是影像的风格大家。
胡金铨曾说:“我觉得对电影而言,主题不要紧,故事也不要紧,故事的好坏和主题都不足以影响一部电影,电影最重要的仍是表现的技巧。
”(见《胡金铨电影传奇》,香港:明报出版社,2007)电影技巧幻化出的电影作者风格,乃是导演安身立命的关键,也是长期以来内地导演最欠缺的气质(我想这与内地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气有关)。
譬如,在表现功夫上,成龙的上窜下跳是一种风格,刘家良的飞花乱溅是一种风格,而王家卫和胡金铨则颇为相似,表现在他们对于武功招式本身并不感兴趣(见《胡金铨武侠剧本作法》,香港:正文社,1998),而强调对武功的艺术化和舞蹈化处理。
胡在《侠女》和《忠烈图》中的影像实验,靠得都不是功夫,而是剪辑;同样,在《一代宗师》预告片里所展示的,也是更多依靠剪辑来表现武术的力度与美感。
需知,真正的功夫在视觉呈现上其实并无多大魅力(譬如央视“武林大会”中的功夫竞技便和观众惯常的、对功夫的文化想象相去甚远),因此在电影中提倡“真功夫”其实没有多少必要,即便刘家良这样的武术大家在拍摄《中华丈夫》时也要得给仓田保昭胡编些“螃蟹拳”以增加观赏性。
从影像的构图、剪辑处理中彰显风格,是王家卫艺术个性的重要体现。
而在磨洋工方面,王家卫似乎更得到了胡金铨的“真传”。
胡金铨一部《侠女》折腾了5年,最后逼得出资的联邦老板沙荣峰直跳脚抱怨:这个胡导太不靠谱,说要给我拍新片《灵山剑影》,结果最后拿《侠女(下集)》改个名就交差了(《沙荣峰回忆录》,台北电影资料馆,2006);胡去韩国拍《山中传奇》,让名演员孙越跟着耗了一整年,其间还遭遇车祸受伤,结果公映版里一个镜头都给剪得不剩。
王家卫在这一点上似乎不亚于胡金铨,他对大明星的“摧残史”可以写出一大本书;他的《阿飞正传》(被专业机构评为香港影史最佳作品)让邓光荣损失惨重;他的《2046》也足足拍了5年,张震的戏份几乎被完全剪掉;《一代宗师》2002年便开始策划,拍摄也拖了两年多,其间还被别的公司抢拍了三部叶问戏——但,这种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旧文人”作风已经深入这些艺术家的骨髓:作品可以不赚钱但足以传世。
这其实也是一场投资者、创作者和观影者之间的多方博弈,环顾80年代以来的香港导演,还没有一个能像王家卫那样,风格统一且保持一贯高度的水准。
因此,他能成为影评界、研究界的宠儿绝非偶然。
王家卫和胡金铨还有很多的共同点。
比如他们都成名于法国戛纳电影节,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
胡金铨的《侠女》是第一部在戛纳获奖的华语电影,他本人曾被英国媒体评为“世界五大导演”之一;王家卫更青出于蓝,他是第一位在戛纳获“最佳导演奖”(《春光乍泄》)的华语导演,他的《花样年华》让梁朝伟成为戛纳影帝,他担任过戛纳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此外,他们都有着极好的文化艺术修养。
胡金铨精于书法丹青,他的很多影片片名都是自己题写,很多道具都是自己亲手制作;同样,王家卫《一代宗师》的国际版海报也是由他自己设计,“一代宗师”那四个遒劲大字则是他参考历代名家字帖“组合拼贴”完成的。
似乎只有在细节上亲力亲为,王家卫才会真正对自己的作品放心。
他麾下顶尖的国际电影制作团队,在他的指挥棒下,让肆意挥洒的艺术灵感逐渐照进现实。
我说王家卫越来越像胡金铨,主要是指作为艺术家的气质上。
而着眼于作品本身,当然是有明显的代际区别的。
与别的当下导演相比,王家卫使用的是一种冒险而又迷人的独特工作路径,我称之为“影像的意念结构”方法。
(关于这点,以后我会另辟文章论述)国际影坛上,擅长“即席创作”(improvisation)的导演也有,比如迈克·李,但基本停留在表演和拍摄阶段,而王家卫的“即席创作”贯穿于始终,包括后期制作。
王家卫的电影先拍摄大量素材(这些素材有时看起来零碎、毫无关系),通过高度的艺术直觉和灵感进行意念结构和主题营造。
这让王家卫在整个世界影坛独树一帜,他的作品被视为明显“后现代文化”的代表,电影中大量的暧昧性可以进行多种解读:王家卫的电影,可以被视为完全阐释情感与记忆的,也可以完全被视为政治的寓言。
千古文人侠客梦,回想过去,很多导演都有改造武侠功夫片类型的宏图大愿。
对于这种深植大众心理的民族类型,改造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武侠刀剑片方面,王家卫、李安、张艺谋、陈可辛都已经有所动作,其中尤以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作者化策略)和李安的《卧虎藏龙》(差异化策略)口碑最好,它们完全以两种不同的艺术模式,让武侠刀剑片的成功改造得以进行,并实现中西同好的效果。
而在功夫片领域,长期以来,某种偏执狭隘的“面子民族主义”叙事仍然在今天占据了主流,并得到商业和大众的认可。
从李小龙时代就是打拳打东洋脚踢西洋,到了90年代的李连杰是这样,到了21世纪的《叶问》系列还是,到了去年的《精武风云》仍然是。
我在香港《文汇报》的师妹告诉我,香港观众一看打日本鬼子的片子就来劲,《叶问》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金像奖最佳影片。
然而,功夫片类型要想在新时期走出意淫强国的俗套,重现往日的辉煌,叙事策略上需要做重大的调整。
成龙的《功夫梦》对此已有较好的尝试,而王家卫在《一代宗师》策划阶段,找来张大春(《城邦暴力团》)、徐皓峰(《逝去的武林》《道士下山》)等名作家作故事策划,力求将功夫片从过去“拳头的宣泄”转变为对民国时期武林生态的展现上来。
究竟如何表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全新的功夫世界。
至此,我又想起胡金铨大师,想起他毕生未竟的事业《华工血泪史》。
他说,拍摄这个片子,绝对不是在宣扬民族仇恨,而是在赞美人性的坚韧、伟大。
只有这样的电影才能真正超越一国,一个区域,而成为公共性的文化产品。
香港电影导演协会评价胡金铨导演的一生说:“他来自中国,却属世界”。
这个评价放在王家卫身上同样合适。
期待《一代宗师》早日上映,更希望它真正能够经得起历史和不同国族的检验。
宫二小姐的命运是《一代宗师》的华彩篇章,结尾她卧躺在床,大烟熏迷,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回忆。
武林往事萦绕,纠缠不断。
镜头翻转,她梦回东北,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蓄势推掌,扰动厚积的雪、清冽的气。
镜头以内,不见苍生万物,只见一人一武林。
她与周围融为一体,美不可收。
第一幕让我觉得打着王家卫标签的电影画面,正是叶问和宫二小姐的初会。
金楼里一字排开的迎客阵势,歌剧声飘来,好似内心的翻江倒海,无需言语。
电影第一次让我觉得惊艳和触动的地方,则是道别后的字幕卡。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一约既定,万山难阻。
千言万语,倒不如是几行短句。
而最感触的段落,则是宫二小姐与叶问的诀别离言,催人心魄的回光返照。
叶问放不下宫家六十四手,也知道当年没有兑现的约定承诺。
于公于私,他都对宫二小姐留有念想。
这段武林往事的题眼,它就落在了性格决绝、从不认命服输的宫二小姐身上。
叶问开讲自己一生,电影却把好戏留给了宫二小姐。
独白之外,影片出现了很多的警句格言,江湖味浓。
有人讲,那是不说人话,其实,更多的是话中有话。
宁可一思进,莫要一思停。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讲出来,它的意思就变了一层。
就连1937年那曲霏靡之音的《何日君再来》,何尝不是叶问无法赴约的遗憾?
在《美国往事》的Deborah’s Theme配乐中,王家卫借另一部电影来述说《一代宗师》(其他配乐还出自梅林茂《其后》甚至是莫里康尼《教我如何爱上她》),镜头回归到了王家卫标准的1960s香港风格,不想掩饰的忧伤情绪。
世事苍茫成云烟,人和武林都不免烟消云散。
结尾,他让香港下起了特色的、潮湿的雨,叶问抽着烟,或坐或立,表情凝重。
他让叶问走过开着梅花、落了白雪的宫家庭院,又让镜头摇过寺庙的千年佛像,在孤独的青灯和流转的影子中收场。
《一代宗师》正笔写武林和武人,曲笔写故乡和故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回想离去的宫二小姐和失传的武学,叶问更像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者。
这就像电影里出现多次的驻足围观,从佛山的金楼到奉天的车站,他们穿越迷蒙的玻璃,看着武林恩怨,你唱罢我登场。
视线所及,银幕外的观众和电影里面的人都在观看同样的传奇。
如果按照时间线索,叶问提到的人生季节怎么都说不通,他真正成名其实在四十岁以后,传灯渡人也是晚年之事。
根据史实记载,叶问到香港后,很多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敢跟人提及佛山的事情。
那落入冬天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除了抗战还有内战,他妻离子散,避居香港。
民国时代翻页,他也无法回头。
《一代宗师》的价值不只是翻读出一段时间、两种风格、几门流派。
恰恰相反,它还提出,武林的往事已经过去,规矩不再、故乡不在,当年新人已白首,旧日时光不可追。
在香港街头,当电影人物走向银幕深处,画面上出现了一条稍嫌刻意的流浪狗——当真是丧家犬也有乡愁。
叶问来了,宫二也来了,一线天和丁连山都来了,他们带着各自的难言之隐,不问当年。
然后,香港成为民国武林香火的繁衍生息地,它以落地生根的粗放方式存活,又借电影的表现形式得以重现。
武林的规矩是组建中华武士会,也是宫老爷子告老退位,更是叶问搭手之前的三场打斗。
武林的规矩还是为父寻仇,是一个宫家人的身份,是一再提起的“奉了道,三不留”。
在习惯了简单粗暴的观众看来,它们当真是繁文缛节,是作茧自缚,但话说回来,它们恰恰是武林的灵魂。
死去的人在电影里复活,活着的人其实已经被埋葬。
叶问旁白说,他一生翻越高山,最后发现敌不过生活,显然,这里的生活也是时势。
时势造了英雄,时势又把他带去了香港。
他去不了东北,又回不去佛山。
他仿佛被时间遗弃,独自在那里等待着穿越而至的电影作者。
《一代宗师》的英雄是无奈的,它不同于以往的武侠片,它是一盏灯、一支烟,用光线和烟雾占据更大的空间。
看不见的银幕远方处,他的孤独是一片武林。
【《现代艺术Empire》 02/12】
男女之情,近有近的亲厚,敬有敬的長远。
有梅边柳边,就有高山流水。
而儒家的忠孝有多动人,就有多累人,它让人心怀使命,不得解脱,生命却也因此充满仪式感,致命的迷人。
宫二说出心里有过,抬了眼晴看他,这是一个女人破茧的时刻。
之前千难万阻,一旦说出来,便过了沟坎,无比坦然了。
她看他,原也不为了什么,只是放开对自己的绑缚了。
《悟空传》里,猴子师从菩提老祖,说他的梦想是与众仙平起平坐,呼朋唤友。
而玄奘说:"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众生,都明白我意;要诸佛,都烟消云散!
"这正像叶问答宫二:"你我没有恩怨,只是一段緣份。
"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有恩才有怨,有情才有仇,你我云淡风轻各自过去一生,何来恩怨。
叶问予宫二的这份淡然的解脱,连同那枚扣子,自此干干净净地在封存在时间与灰烬的盒子里。
《金瓶梅》的作者自以为只写了跟三言二拍差不多的粗陋故事,不外借几处淫笔说说因果报应,他不知道他笔下的人物鲜活可感,被挤压在天地间,好人不一味莫名其妙地好,默默打着心里的算盘;坏人不无端地坏,日子里也有顾念和担当。
我相信完整版的《一代宗师》更丰满地塑造了人,为此即使像《东邪西毒》那样等上十几年才能在影院得见,也是值得的。
王家卫宜精纯不宜宽广。格言警句过多,武斗与诡辩互相损耗。不明白标志性抽帧在此片中有何作用,音乐混用也有些问题。剩下镜头之美毫无依托,与王晶《大上海》相去不远。剧情搭得像是4小时的架子,期待导演剪辑版
UME华星2013.1.8.1:30pm 电影的观看和评价方式是多元的,电影语言(发展脉络)、产业、商业、文化、社会、涉及行业都会有不同立场,这是一部让人印象深刻的电影,以王家卫惯有的情欲记忆串线,背景是民国武林南下香港、国不再只有南北的大图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拳法之类可以更整体实在些。
这电影太多东西要讲,结合在一起稍显冗杂。
糟糕透顶
操!虽然是王家卫也不得不说简直浪费姐时间,全剧里能有个好好说话的人吗??好吧,我就是恶俗,唯一的亮点当属小沈阳。连赵本山都特么的那么屎!
张震的戏份太反动了~代表五毛消灭这片子~~
这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给充满工业华的电影圈注入了新鲜的血液。翻拍要烂的ip故事与你娓娓道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3D版重新编排的剧情,按照叶问的时间线发展,加入了一线天的会面,再以宫二的回忆倒叙收尾,加入一些新情节,倒是比原版更加耐看,少了意境和穿插叙事,更像商业片,王家卫拍了6年,素材大大够用,几大角色随时有新镜头,目前这点远远不够,什么时候出全长版呢
《一代宗师宫二》不错,《一代宗师叶问》零蛋!一星给章子怡,一星给其他所有演员,至于导演和编剧,零蛋吧这次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极烂,极浪费时间,瞎抒情、没情节、无内涵、台词装逼、抄袭经典、场景华而不实、演员像木偶,此戏集中了所有恶心的烂片元素。香港电影已经颓败的一塌糊涂,借着内地对香港的情结,他们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宗师,骗钱又骗名声,在电影里拼命膜拜自己的黑社会前辈,拜托,大陆对造神运动已经看吐了
电影还是要叙事的吧,如果大师随意泼两笔就成了名画那大师本身就成了笑话
还是等四个小时版吧,130分钟版猴子出场都比一线天多,这只猴子是上头有人吧,最高领导家的宠物么……
一代宗师 宫二
不要告诉别人我看不懂。。
原来这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两小时片子,一小时慢镜头,几乎全部特写或近景,中景寥寥无几,远景仅出殡一处,看得眼前发堵。所有人物都不会说人话,只会背诵金光灿烂的台词,上句都不搭下句,句句都是鹤立鸡群的玛丽苏。若有4小时版,估计3小时都得慢镜头…王墨镜,干脆点,你捅我三刀我捅你三刀算了。
冷色部分充斥商业气息,拳拳到肉之“实”与其擅长之“虚”相悖,暖色部分则得心应手,难舍海上旧梦;虚焦后景无数特写,纠缠于部位的缠绵,对物品的留恋,昏黄虚无巨大的梦无关周遭时代;如此细致地打磨光影,如此沉醉的氤氲,如此难舍的海上旧梦,如此精致的台词,如此怅然的命运。
折子戏吗。。。
油和醋倒在一起未必就成油醋汁了
13版三星,15版五星。张震就是《阿飞正传》中的梁朝伟。我对慢镜的看法跟王用梁或张的用法颇同,心血来潮,只适合点睛(就像Baby Blue最后的离别曲或是琉球狂侍的八月歌),而且需要正确的音乐…但通篇慢镜的美学实在有违本性的喜欢。说到配乐,西式元素、风格,用到武侠中其实也是相当有意思之尝试。